在西北的褶皱里,芨芨草用铁线般的根须,把乡愁钉进大地。这种多年生密丛植物,像大地亲手编织的绿网,在干涸的河床、泛白的盐碱地,甚至陡峭的山坡上倔强生长。深绿色的叶片如剑,茎秆坚硬却柔韧,即便被啃食、碾压或野火烧灼,春风一吹,便又挺起脊梁,撑起一片苍翠。
早春时节,芨芨草便率先探出头来。嫩绿的新芽顶着晶莹的露珠,在料峭的寒风中轻轻摇曳,很快就成了牛羊争相品尝的春日第一鲜。即便被啃得只剩下半截草茬,不出几日,又会冒出毛茸茸的新叶,像是永远不知疲倦的战士。
盛夏来临,芨芨草丛长得齐腰高,柔韧的茎秆上缀满淡紫色的穗状小花。细碎的花瓣在风中簌簌飘落,宛如天空撒下的星屑。秋风掠过荒原时,这些小花渐渐化作金黄的穗子,饱满的种子随风飘散,在泥土里埋下新的希望。
最热闹的当属隆冬时节。冬至夜一到,家家户户抱出院落里的芨芨草捆,在门前堆起草垛,干枯的草茎瞬间燃起橘红色的火焰。大人们围着火堆祈福,孩子们则举着芨芨草火把,在田野上奔跑嬉戏。跳动的火光照亮一张张红扑扑的脸蛋,燃烧的草浪顺着田埂蔓延,仿佛一条条舞动的火龙,与此起彼伏的欢笑声交织成最温暖的冬日图景。
芨芨草不仅是荒原的守护者,更是乡亲们生活的好帮手。因其茎秆纤维含量高,坚硬且柔韧,人们用它编织各类用具。洗锅的刷子、手提的篮子、背柴的筐子等。记忆中,爷爷挥舞木榔头,将草茎砸扁浸泡后,就能搓出坚韧的草绳;奶奶布满老茧的手中,柔韧的草茎能变成密实的席子;母亲用芨芨草编的笊篱,捞起滚烫的面条时还带着清新的草香。
秋收后的屋檐下,总晾晒着成捆的芨芨草。这些晒干的草茎,既能卖给供销社换油盐钱,又能和走村串户的小贩换软儿梨。虽然日子清贫,却因为这些带着草木清香的小确幸,充满了温暖的人情味。
生产队时期,拔芨芨草是每年秋收前的重要活计。天未亮透,男劳力就背着干粮和拔草棒出发了。祁连山浅坡上,芨芨草在晨风中沙沙作响。傍晚归来,手推车上摞着捆扎整齐的芨芨草,按斤记工分。拔芨芨草既是体力活,更是技术活——要用略带弯曲的木棒将草茎缠绕一圈,借着地势巧妙用力,既要完整拔出根茎,又不能折断。初学时,我的手掌常被锋利的草叶划破,有时整墩连根拔起,惹得众人发笑。
十三四岁时,我和伙伴们常跑到村南的沿沟滩拔芨芨草。我们将甘草扎成小扫把,带到学校值日;或编成囤子,装生产队分配的口粮。那些劳作的日子,连汗水都带着芨芨草特有的清香。
时光流转,社会变迁。如今,塑料制品取代了手工编织的筐篮,农村生活不再依赖芨芨草。而田野上的芨芨草依然年复一年地生长,春来自然绿,秋至悄然黄,用最朴素的姿态诠释着生命的坚韧。它们的叶脉里,藏着一个时代的体温,记录着几代人质朴而温暖的生活。那些曾经随处可见的芨芨草编织物,如今成了乡村记忆馆里的展品,承载着离乡游子记忆深处的乡愁密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