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乡愁里的浆水面

□成 纪

我的根,深深扎在甘肃的黄土地里。童年的味觉记忆,是杂粮面的粗粝,更是浆水汤的酸香。这些滋味早已融入骨血,成为生命最初的底色。长大后,我和无数游子一样,背上行囊踏上异乡路。离家越久,故乡的一切反而愈发清晰,最令人魂牵梦萦的,是母亲在灶台边忙碌的身影。每当忆起那些朴素的农家饭食,记忆中的酸香便涌上舌尖,浸润着干涸的乡愁。

在所有令我牵肠挂肚的味道里,那一碗浆水面,是最难以割舍的惦念。

浆水面的精髓,在于那清澈微浊、酸冽清香的“浆水”。以发酵的菜汤为魂,让一碗朴素的面条瞬间有了灵魂。这独特的滋味,扎根于陇原大地,飘香于秦晋山川。传说它的名字,还沾染着汉高祖刘邦与丞相萧何的帝王气。它的味道,恰似一曲独特的交响曲:入口是清爽的酸,继而泛起微微的辣,最后是蔬菜发酵后沉淀的、难以言喻的清香,独一无二。制作浆水的食材不拘一格,芹菜、白菜、荠菜……这些田埂边、菜畦里最寻常的叶菜,经过时光与耐心的雕琢,便能幻化出醉人的酸香。

清末兰州进士王煊的《浆水面戏咏》,将这碗面的妙处描绘得淋漓尽致:“消暑凭浆水,炎消胃自和。面长咀嚼耐,芹美品评多。溅赤酸含透,沁心冻不呵。加餐终日饱,味比秀才何?”字里行间,尽显古人对这碗酸香最风雅的礼赞。而在我心底,关于浆水最醇厚、最温暖的记忆,永远系在母亲那双布满岁月痕迹的手上。

记忆的闸门缓缓开启。小时候,每当母亲要“炸浆水”(注:方言,指制作或引酵浆水),小小的我就像个小尾巴,紧紧跟在她身后。厨房里,水汽氤氲。母亲将大铁锅里的水烧得滚开,再耐心地等它晾至温吞。那口敦实的黑釉大缸,是浆水的安身之处。母亲舀起温水,缓缓注入缸中,然后拿起那根光滑油亮的擀面杖,开启一场充满韵律的仪式。

她手腕轻转,擀面杖在淡绿的“苦曲”菜叶和微温的水中划开涟漪。“左三圈,右三圈”……周而复始,仿佛搅拌的不是菜水,而是悠悠流淌的时光。菜叶随着水流旋转、舒展,渐渐与水融为一体。这时,母亲总会用一种近乎虔诚的语调,轻轻念唱:“酸菜酸菜香酸,给你纳个合衫(注:合衫,方言,指单衣),酸菜酸菜醋酸,给你纳个布衫,酸菜酸菜老毛酸(注:老毛酸,方言,指特别酸),给你纳个棉袄穿……”

那声音,温柔得如同哄着襁褓中的婴儿。我和妺妺,两个小脑袋挤在母亲身后,学着她的样子嘻嘻哈哈地念唱、嬉闹,清脆的笑声在狭小的厨房里回荡。母亲偶尔回头,嗔怪的眼神里也满是笑意。阳光穿过窗棂,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,也照亮了缸中渐渐变得清亮、散发出诱人酸香的浆水。那酸香,混合着柴火的烟火气、母亲身上的油馍馍香、淡淡的葱花味,还有童年无忧无虑的甜,深深烙印在我的嗅觉记忆里。

如今,步入花甲之年的我,在钢筋水泥的城市森林里奔波劳碌。酒桌上的珍馐美馔,常常食不知味。不知从何时起,那些本以为模糊的儿时画面,那些被岁月尘封的味觉密码,如同窖藏的老酒,在某个疲惫的黄昏、某个无眠的深夜,悄然苏醒,愈发清晰、鲜活。

眼前会突然浮现那口黝黑发亮的浆水缸,耳边会回响起母亲温柔的念唱和妹妹清脆的笑声。舌尖上,更是顽固地萦绕着那碗面的味道:母亲亲手擀的、柔韧筋道的长面,浇上那澄澈金黄、酸香四溢的浆水,再点上几滴红亮的油泼辣子,撒上一把翠绿的香菜末……简单至极,却是人间至味。那一刻,胃里空落落的,心也被一种名为“乡愁”的情感填满,隐隐作痛。

我想,许多和我一样,从黄土地、从山坳、从炊烟袅袅的村庄走出来的游子,心底都藏着这样一碗面,或是一道菜。我们怀念它,不仅仅是贪恋舌尖的美味。

或许,从来都不是因为想吃那一碗浆水面才想家;而是因为,想念那个佝偻着腰在灶台边忙碌的身影,想念那双布满老茧却无比温暖的手,想念那个有母亲念叨、有姐妹嬉笑的简陋却温暖的家……才让这碗浆水面的酸香,如此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,酸涩了眼眶。

那碗面,是母亲的手温,是家的形状,是游子漂泊天涯时,灵魂深处永不熄灭的灯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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