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忆总爱和我们开玩笑。那些以为早已遗忘的往事,往往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突然苏醒。
车夫提起那个夏天时,我竟一时恍惚。他说对我第一印象格外深刻,而我却只记得一个模糊的剪影——那个在小城摄影展上遇到的年轻人。多年来,我甚至一直把他错认成另一位摄影师。
“你那会儿可真是特别,”车夫笑着说,“骑着辆老掉牙的28自行车,穿着像个流浪汉,却又神采奕奕。”他说我专注地看着展览,问的问题都很在行。直到继光叫出我的名字,他才恍然大悟,却更加困惑——眼前这个人和传闻中的形象怎么也对不上号。
那个遥远的夏天,我正处在人生的十字路口。陪伴我的是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“凤凰”自行车,它载着我走遍了这个戈壁小城的每个角落:我们去过雅布赖盐场,在荒凉的道班过夜;扛着它蹚过金川峡冰冷的激流;多次造访亥母寺,只为探寻石壁神泉的传说;也曾在龙口山拜访写作的朋友。最难忘的是遭遇黑沙暴时,我们被迫在荒野中弃车逃命。
我的旧挎包同样饱经风霜,里面总是装着廉价香烟、半瓶老酒和一本诗集,后来还多了台数码相机。现在回想起来,这些老物件似乎比我的记忆更忠实,它们见证的往事如今听来,倒像是别人讲述的传奇。
那个夏天最特别的记忆,是第一次探访花海。早听说要在城北戈壁建一座大花园,我始终不信。初到小城时,我曾骑着车去那片被称为古潮水盆地的地方寻找海洋遗迹,所见唯有荒芜的盐碱地和蔫头耷脑的庄稼。炽热的阳光炙烤着大地,远处的绿洲如同海市蜃楼。要在这样的不毛之地建花园?简直是天方夜谭。
然而当我真的来到花海时,眼前的景象让我震惊。紫色的马鞭草(我误以为是薰衣草)在阳光下肆意绽放,人工湖泛着粼粼波光。大学门口的影展现场,皮肤黝黑的车夫正在整理照片。我推着“凤凰”慢慢踱过去,像个老学究似的对每张照片评头论足。车夫后来告诉我,他当时以为我是文化局的领导来视察工作。直到继光出现,热情地拍着我的肩膀喊大作家,这个误会才解开,但车夫心里的困惑反而更深了——他想象中的作家应该西装革履、风度翩翩,而不是我这样邋里邋遢的模样。
两年后的文学沙龙上,我错把一个摄影师认作当年的车夫。这个误会像一把钥匙,突然打开了记忆的闸门。更巧的是,车夫也在现场,他走过来对我说:“那年夏天在花海,我就记住你了。你推着破自行车看照片的样子,像极了落魄的诗人。”后来我遭遇困境时,正是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车夫伸出了援手。他说:“有些人就像老照片,时间越久越显珍贵。”如今回想起来,那个夏天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。老“凤凰”早已报废,但它的铃铛我还留着;戈壁变成了真正的花海,而我也不再是当年那个莽撞的青年。只有记忆中的那个夏天永远鲜活,像一首未写完的诗,在时光里轻轻摇曳。
原来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有其意义,所有的记忆都不会真正消失。它们只是暂时沉睡,等待某个契机被重新唤醒。就像那把尘封的老琴,当琴弦再次被拨动,往昔的旋律便会在时光中重新流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