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行人走走停停、说说笑笑,沿着山径向云庄寺攀爬。抬头的刹那,远处的蓝天、白云和山峦竟在我眼前轻轻旋转。许是近日疲惫,身体发出了无声的抗议。我在道旁的草地上静坐片刻,不适渐渐缓减。半山的花草树木仿佛感知我的心绪,微微摇曳,发出温柔的邀约:不如,就在这里坐一会儿吧。
我欣然接受了这份山间的馈赠。伙伴们继续向上攀登,我则独坐于此,看树木苍翠、花草摇曳,听虫声唧唧、鸟鸣清脆,赏松涛阵阵、流云脉脉,不觉间已沉醉在这雅朴清丽的山景之中。
植物的清甜气息将盛夏的微风洗得澄澈透明。云朵如调皮的白帆,在蓝绸般柔软的天空自在飘游。草丛间,一只绿蚂蚱沿草茎攀缘,到顶又轻盈跃下;几只蝴蝶从浅紫飞向明黄的花朵,静静停驻;还有一只黑甲虫,在草间穿梭急切,恍若城市中奔波的行人。层层叠叠的草,新绿初绽者与穗子低垂者杂然相间,随风起舞。“草在结它的种子,风在摇它的叶子,我们站着,不说话,就十分美好。”顾城的诗此刻悄然漫上心头。
环顾四野,高低起伏、曲线优美的云庄山也仿佛席地而坐,与我共享这份安宁。山石历经风霜,或棱角分明,或圆润起伏,斑痕遍布却安然若素。参天古柏青翠婆娑,粗壮的枝干伸向蓝天,深褐树皮上布满风霜刻写的裂纹。阳光倾泻山峦,光影斑驳,如山的呼吸。天地如此辽阔、澄澈、肃穆而圣洁。与山对坐,身体仿佛也舒展开来,融入空阔之中,深重的倦意与心底的琐碎块垒,在这一刻无声消融。
难怪古人总爱称山为“空山”。“空山松子落,幽人应未眠”“落叶满空山,何处寻行迹”……山的空,屏蔽尘嚣,让内心清明;山的空,包容万物,辽阔而安宁。云庄山,正是这样一处所在。它静默、沉稳,如从时间深处走来的智者,无言却睿智,潜移默化地抚慰每一个走近它的人。
恍惚间,仿佛看见一千五百年前的某个清晨,永昌县南坝乡的云庄山上空,五彩祥云如莲花次第绽放,延绵三月不散。远在敦煌开凿石窟的刘萨诃禅师感应佛缘,率弟子踏风而来。行至山下,见山岚氤氲,紫气萦绕,禅师合掌赞叹:“此真菩萨道场也。”遂以锡杖点石,依山凿窟,建寺弘法。因祥云常驻,故名“云庄寺”。千载光阴流转,古刹历经魏晋风骨、隋唐气象、宋元神韵、明清烟霞,香火不绝。文人墨客多会于此,留下无数锦绣诗文与动人传说。
独坐山中,感受自然与历史的交叠,不禁想起李白《独坐敬亭山》:“众鸟高飞尽,孤云独去闲。相看两不厌,唯有敬亭山”。云庄山,亦是这般寂寂,是一处可与人默然对坐、心照不宣的山,让你在此觅得清幽、寻回生机,让生命重新灵动起来。
幽谷深处,地气一丝丝透过泥土传升,温润而朝气;曲径通幽,薄如蝉翼的阳光斜斜穿过枝叶,温暖静美;飞鸟隐现,鸣声婉转如天籁萦回,空灵悠远。我看山,山亦看我。与山对话,亦与自己的心对话。就这样静坐,将散落尘世的自我,一寸寸归拢。
虽未登顶谒寺,心有遗憾,却反萌生更大奢愿——若能在此小住数日,晨钟暮鼓,清茶书卷,与草木清风为伴,与云烟鸟鸣为友,彻底放空自己,直至心中唯余山的苍翠、水的宁静、云的闲逸,该是何等幸事。
山下传来同伴的呼唤,该当离去,继续下一段行程。来也匆匆,去也匆匆,云庄山始终不语。它如宽厚长者,慈目送别风尘仆仆、疲惫浮躁的我们。
下山途中,见石缝间的金露梅于阳光下灿然绽放,带着氤氲古意,展露一种需隔岁月才能读懂的沉敛温和。那美,是李清照的婉约,是董小宛的清雅,是哪怕身处波澜仍不失温柔的隐逸之气,仿佛专为涤荡世间浊秽而生。尼采曾说:“当你凝视深渊,深渊也凝视着你。”我一路走,一路贪看那金露梅,但愿它也能开在我心里,长久地将我凝视,以山的静默,照见我之初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