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爸，我决定去金昌了。”

儿子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来，像一粒种子突然落进我忧虑的褶皱里。

挂断电话，我和妻子邀了几位好友在小酒馆相聚。推杯换盏间，杯底的忧虑却渐渐泛起。“西北干旱少雨”“听说四五月风很大”……朋友们的话像凉水浇头。是啊，十年前隔着车窗浮光掠影的片段，如何拼凑得出生活的真实？

下了火车，公交司机一句“莫慌”瞬间拂散了陌生地界的仓促。车转入国道，前方豁然开朗，一片辽阔平川无垠铺展。绿意深处，永昌县城安静地卧在祁连山慷慨的荫庇之中。

最令我惊异的，是这座西北小城对水的奢侈拥有。北海子国家湿地公园距城不过十分钟车程，上百处泉眼似大地隐秘的呼吸，昼夜不息。草甸是翡翠舞毯，森林是墨绿色屏风。九百一十公顷的湿地如被春神亲吻过的调色盘。

倘若北海子是座小城的肺腑，规整的街巷便是它的骨骼。东、西、南、北四条古街以钟鼓楼为中心十字伸展，街尽头忽变为“东关路”“西岚路”，这命名上的小小转折，竟蕴藏着城池扩展的秘密。耸峙四百余年的钟鼓楼，默默注视着旧街新路的灵动衔接。

更令我触动的是那些分布于街角巷尾的大小广场。武当山文化广场宏大得足以接纳十万人集会，永昌文化广场则像精美的百宝箱。最醒目处，是那高耸的红色主题雕塑，线条抽象地缠绕成“永”“昌”二字，似缓缓升腾的烈焰，似直冲天际的鸾鸟。雕塑前地面上镶嵌的浮雕，默默讲述着这片土地的前世今生。

夜市的烟火气属于北海子园门外的另一个王国。在美食萦绕的香气里，舞台上的节子舞跳得正酣。永昌人借着酒兴和节拍，卸下白天劳作的重担，身体舒展如风中的柳条。

南街十字路口的“骊靬怀古”雕像曾让我久久驻足。深目卷发、袍袖带风的三位人物，一捆颗粒丰盈的谷穗，一只温顺的绵羊，目光一致凝望着祁连山深处。碑文揭示着令人喟叹的史实：两千年前卡尔莱战役溃散的罗马军团，竟辗转流落于此，大汉以其故国之名设骊靬县接纳他们。异域面孔融入这片土地的血脉，让我深切体会到脚下泥土的深广。

离别之日终究来临。车在高速上飞奔，我翻看着手机相册：北海子晨雾里湿漉漉的芦苇，广场上随霸王鞭舞动的身影，踢毽者高高跃起的矫健身姿，欧州面孔孩童清澈的笑容……就在此时，儿子发来一段视频：他混在一群永昌青年中踢毽球，跳跃腾挪，脸上汗水与笑意恣意流淌。

那身影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——他脚下那块土地，曾让我深深忧虑过的“不毛之地”，如今正通过他年轻而充满弹性的身体，传递给我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稳生机。

永昌的迷人，不仅在于地理咽喉、湿地之肺，更在于其吞吐古今的气度。它既能容纳罗马军团的迷途与归化，也能为我那来自南方潮湿之地的儿子，在风沙与绿洲之间，指出一条路来。

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后退，而我心中的那块土地却越发清晰。原来每一个忧虑的褶皱里，都可能长出一个春天。这辽阔人间，处处皆是生根之处；漫漫人生，时时都有新的可能。儿子在那片曾经让我担忧的土地上，找到了自己的春天；而我在他的选择里，看见了生命最本真的模样——像沙漠里的泉水，总能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，涌出希望的甘甜。